工作，少一點－CURVES和平建國店

熱情應該不只在於工作上，而是對於整個生命的。人生很短，一下子已經走過中間點，在我未來呼出生命最後一口氣時，我希望不遺憾。（引言）

機車在寫著「貓空」路牌左轉，就開始爬坡，隨著引擎轉速提高，噪音也逐漸增加，衝擊著我尚未適應的耳朵。這是我一年多以來，每天載著女兒上學的例行路段，只不過今天少了兩個輪子，從3000cc的全白轎車，變成150cc的跨騎機車，全霧黑的車身，只有KTR三個小字鑲著暗金色。

駛入山區的路段，一片蔭涼瞬間包圍全身，初秋的熱力和尖峰時段的忙亂，已經遠離。不知是誰家的桂花初綻，提供我們數十公尺的清甜空氣，緊接著是山裡的野薑花香，一路護送我們到國小門口。拿回安全帽時，我問女兒感受如何？做個即時顧客首購滿意度調查，她毫不猶豫的說以後都要坐摩托車，不要汽車。

遇見賣力工作的車行老闆

那天到車行牽新車，我對車行自行裝上的檔泥板，大為不滿，要求拆下來，我向老闆說這塊板上的廣告設計太糟糕，難以忍受。心不甘情不願的車行老闆，拆卸時忍不住回我一句：「都中年人了，這麼愛漂亮做什麼！」這個老闆年約五十多歲，全身僅有的乾淨部位，是他的禿頭。沒有這個年紀常有的圓肚子，表示他是個勤奮工作的人，而早上有九點到晚上十一點的超長營業時間，加上店內五花八門的促銷方案，也看得出他是個成功的老闆，業績必定凌駕於木柵地區眾多車行之上。

老闆告訴我一些黑手工作的辛苦，「還是當上班族比較好呀！」年過半百的他現在不知要算中年或是老翁，一年之中他也會看到鄰居開車出外旅遊或出國，難免也會生出不如歸去的感慨，可是他又怕二、三天不開店，主顧們就有了到其他車行「試用」的機會，令他全年的努力化為他此時在排氣管催動的青煙。於是，他也只敢盼望每年機車廠舉辦的獎勵活動，藉由業績達成獲得五天四夜出國旅遊，已經是他暫別這家車行的唯一希望，如此更不由得他賣力工作。

我有一段生命也曾經像老闆一樣，每天工作這麼長，幸運的是，我熱愛我從事的行業——廣告業，工作超過二十年之後，我發現這種熱愛工作的幸運，只會發生在極少數人身上。

猶記得第一年進入廣告公司，每天睜開眼就急著去上班，又因為每天早早就到，還幫幾個同事偷打卡。下班後我也不走，到處找人問東問西，請益受教，覺得自己像一塊海綿，吸收著新奇有趣的事物，廣告於我不像工作，而是進入一套龐大的遊戲軟體，每天經手著幾佰萬的數字，投入滔滔的行銷洪流。

有一天我們的客戶來電，要我停播電視廣告，他們是當年台灣第三大廣告主、公司最大客戶。經過兩天，又接到客戶電話，問我為何看到他廣告影片中的模特兒還在對他賣電視，聽完後我汗毛直豎，胃裡一陣痙攣—─我忘記停播了。當時計算一下兩天所超播的金額，約值市區一棟公寓—─也就是我那時候人生最大的願望，以當時的月薪，要不吃不喝十年，才買得到的小窩。如果事情沒有私下解決，我就會像有位銀行女職員，在代客戶買進股票時，因鍵盤多按了一個00鍵，多買超300億元，震動了台灣股市，上了頭條新聞。在公司善後之後，免不了的被斬首示眾，而且沒有遣散費。

我之所以能留在迷人的廣告業，還一路高升到總經理，要感謝當年上頭主管陳師兄，出馬私了這件災難，客戶的承辦人員同意在內部文件上，把停播日期挪後兩天，不動聲色又簡單的解決問題。可以購買我人生願望公寓的金額變化，在一個大企業裡，竟然少到引不起別人的注意。於是作廣告的日子，就在這種緊張的節奏下，轉眼流轉而過。

要這樣一直過下去嗎？

有搬家經驗的人，都會在整理打包時，意外的在一個角落發現多年不用的物品。而只有在搬家時，為了減少負擔，這些累贅，才會再一次被大量的清出。我們的腦袋其實也是如此，到處塞滿各種舊習慣與成見，放的愈久，愈是積非成是，於是幾十年後，我們都成了我們年輕時候，最討厭或嘲笑的那種老人，像一塊頑石，只會裂開，不會改變形狀或顏色。

每隔一段時間我都要自我檢視，問自己現在生活滿意嗎？未來能這樣繼續工作多久？我的一生是不是就只能如此呢？至今我認為這是很好的做法，給我改變的動機。再好吃的料理，天天吃也會厭倦，何況是愈吃愈多。在廣告公司工作了七年之後，有一天我忽然了解，需要開始為退出廣告工作做準備，那年我三十二歲。

這是距今十五年前的決定，引導出今天的生活方式，當年我並沒有確實想到今天的生活要怎麼過，但是卻清楚的知道：雖然廣告工作是如此有趣，可以結交很多朋友，認識很多名人，生活經歷許多精采的變化。但是廣告工作畢竟是屬於年輕人的行業，當身處職位的高處不勝寒時，為了維護自己的職業生命，我怕恐懼將會淹沒一切。

尋找對整個生命的熱情

多年後我在英國管理大師韓第（Charles Handy）的書《大象與跳蚤》，看到他討論個人生涯規畫，印証了我原來的想法，也給了我許多啟示，他是四十九歲時開始當一隻自由工作的跳蚤，也過著家庭主夫的多重身分，但是他在書上說：有熱情的人，力拔山河。

對！就是熱情！

我的熱情應該不只在於工作上，而是對於整個生命的，對我這樣的人來說，同樣的工作做太久，容易失去熱情。太長的工作時間必須裁剪，騰出來留給其他的機會，否則生命中其他的元素，無法滋長。這些重要元素，經過多年沉澱歸納，就是照顧家庭、服務社會、以及個人學習成長等。

為了重建個人的後半生，我有了半退休的規畫。希望工作以外的重要元素得到發展，要豐富的生活充實我的生命。人生很短，一下子已經走過中間點，在我未來呼出生命最後一口氣時，我希望不遺憾。

過程中我也常檢視自己的動機，是否只是要逃避工作壓力，或是年屆中年精神衰弱，不堪再做廣告工作，以不同的生涯規畫藉口欺騙自己。我有信心不是如此的，在廣告及整合傳播的戰場上，我具有別人沒有的經歷與能力，我現在可以選擇戰場參戰，而不再是每役必與。

在最強壯的時候換跑道

從經營事業之中，我很早悟出一個道理：要做經營上的重大改變，只能在公司體質強健的時候去做，因為那時候公司資源多，經得起風險，經營者膽子也大，成功率比較高。當被逼到山窮水盡之時，往往連孤注一擲的能力都沒有，只能等待倒閉。而經營一個人的一生，不也可以如此來看待！我也應該在工作生涯中最強健的階段，才有比較多元的選擇與機會，重新去嘗試不同的人生道路。

三十二歲的我，給了自己十年的準備期，具體的方法有兩個：第一個是存錢，有錢才會有膽做出改變，才會接受未來收入可能降低的新工作形態。這裡為何我說是「存錢」而不是「賺更多錢」？

賺錢是促使人工作的動機，至少讓我們不會成為別人的負擔，然而「汲汲於賺錢」的念頭是一種過度的貪慾，時時傷害個人的智慧，而使他做錯決定；也容易侵犯別人的權益，被人所排斥。要適當的克制自己的貪慾，才能和別人充分合作。此外，根據個人的能力、興趣，我自行發展了一套獨有的理財方法，平時依據原則，嚴守紀律絕不貪進，幾年下來也是賺多賠少，對我的十年計畫的實現幫助不少。

第二個方法就是把握工作的機會，努力再學習，並擴展與社會的接觸，以此來創造未來的新機會，這使我每天的工作，有了更深的意義。廣告工作的好處之一，就是可以不斷接觸許多不同的行業，並研究市場，創造新商機。長久下來，努力認真的人，都可以藉由每天的工作結果，點滴累積大量的成敗經驗，廣告是一個逼迫個人學習成長的行業。

為了開拓不同生活層面，我首先在三十三歲到英國格拉斯哥大學讀MBA學位，回來後在大學教書兼課八年，擔任台北市廣告業的理事等等，不同身分、角色都給人不同的學習經驗。工作上我當然必須配合別人的步驟，然而在做人及個人私生活上，我自始就知道要做我自己。在工作夥伴甚至客戶前面，我常表白我的生涯願景，為彼此在心理上做準備，讓朋友們了解我的想法，相信因緣成熟之時，他們也會助我一臂之力。

享受另一頓人生的盛宴

2003年底，我原任總經理的廣告公司，因為產業結構改變，勢必要解散，再重組新公司（現在的偉太廣告公司）。在卸任舊職之後，長久以來的生涯規畫，就好像等待已久的盛宴，大菜就依著菜單，一道一道的端出來。這個過程比預期的時間晚了兩年，之所以如此，一是要配合工作夥伴們，等待事情自自然然的發生、成熟。二是意料之外的多了一個女兒，也多了一種身分和責任，老年得女，存錢的目標必須更提高。

工作轉換之後，至今一年十個月，我對外過著自稱的半退休生活，在工作上是偉太廣告公司的董事，形砌活動行銷公司的董事長，四個非營利事業的顧問、董事，每週工作最多兩天；我買了人生中第一棟房子，並搬進全新裝修規畫的家，因為待在家裡的時間變長，所以家裡空間要更大、更舒適；學會DVD拍攝與剪輯，可以自行製作光碟，以記錄女兒的成長；在貓空的樟湖農園，承租一小塊土地，學著種有機蔬菜，女兒知道了竟然十分煩惱，因為怕以後就更不能不吃青菜；再度參加中斷二十年的賞鳥活動，現在帶活動的指導老師，都是我二十年前徒弟的徒弟，現在他們都比我厲害，但是我寧可還是當個徒弟，心情愉快多了。

跨上相隔近二十年未騎的機車，接著問了幾個很基本的問題，老闆開始有點為我擔心，眼前這兩鬢斑白愛漂亮的中年人，能不能搞定這輛KTR，我略加油門，打上檔，鬆離合器，KTR緩慢的離開車行，加入路上的車潮，雖然是最慢的一輛車，但是我心裡有著一陣興奮，是的，那就是屬於我生命的熱情。

文何英超/ 刊2006年網路與書12月號

附記: 本文基本上的idea成形於33歲那年, 在此要特別向Shenan, T.B. 致謝, 因為那一年他們對我人生重大的英國之行助了大力. 昨天聚會的朋友們以及未在場的Michael, 也都在當時給我鼓勵, 我都銘記在心, 今天回想起來倍覺溫暖,
特以本文與各位分享.